故人一诺
阿秋始终是在太常寺卿面前露过脸的唯一乐伎,且大人确曾提点过她几句《长安风》。若哪一日贵人又想起来问这个人,而这人被他黄朝安发配去河间尸骨无存了,那他这打杂的差事也必定会革掉的了。 更何况,除了因所奏乃胡乐不得上意这一点之外,阿秋姿容之美,态度之大方,人之聪明伶俐,都属于黄朝安生平所仅见。 让这样一个美人儿流落去河间军营,他黄朝安于公于私,也确不大舍得。 卑下者亦有卑下者的心机。他眼神闪动,又换做了笑颜,阴柔的嗓音从容不迫道:“阿秋姑娘,方才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,乐府现今不用胡乐,你本是不能留下的了。” 他加重语气道:“不过,看在你颇为聪明懂事,本乐正为你法外开恩,额外安排你个去处,就不知道你——可晓得感恩?” 阿秋笑意盈盈,眼波横流,屈膝为礼道:“乐正恩同再造,妾此生都会铭记心中的。” 但若是一贯熟悉她的人,便会发现这笑容中的眼神,极冷。 冷如短刃之闪着蓝光的锋芒。 黄朝安却是不觉,他得了阿秋这句许诺,心下极为得意,笑道:“乐府虽无胡部,却于坐、立二部之外,更增设舞部,便由本乐正亲自管领。由目前形势看,舞部将来之繁荣,恐怕犹在其他部之上。” 又补充道:“你若愿入我这舞部,学习舞艺,将来自有出人头地之时,不会明珠暗投的。” 在一众舞乐伎者面面相觑,以及几位执事异样的眼神之中,阿秋含笑持笛谢过乐正的赏识之恩,盈盈退避一侧,等候其余人甄选。 而她的心神,早已飞到了头顶长廊的深青檐脊之上。 方才那里有人,是那人去而复返。 大氅破空的风声、足尖踏上瓦背的声音、俯伏贴耳于檐脊……阿秋几乎可由这些极其细微的声音,清楚描绘出顾逸去而复返,落坐于飞檐,而后仔细倾听廊内人谈话的全过程。 其实此刻的她,对于顾逸少师对自己的态度,已经颇有些糊涂了。 他好似……很在意自己。 可无论怎样在意,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,也不该会因为想要知道她的最终去向,而去做个梁上君子吧。 兴许,是她听错了吧…… 阿秋听得其实不中亦不远。 此刻长廊的另一头,屋檐之上,月色星光之下,有二人遥遥相对,一坐一站。 站着的,是黑氅飘拂的顾逸,他的表情……颇难描述。是被人坑了之后,不得不绷住的那种脸。 大概就是“本人无所谓”的那种。 身姿写意地歪躺在屋檐脊梁上的,是一位长眉低垂的、朱红锦袍的老宦官。 两人之间的对答,却是拢住声音不使外传的。 老宦官:“今夜月色很美,却不想宫中居然有了鼠患。” 顾逸:“……” 老宦官:“老鼠掀动檐瓦的声音,少师您也听见了吧?” 顾逸:“……” 老宦官伸个懒腰,忽然严肃起来:“您要护着她,也没办法。但是宫中绝不能有刺客,这是自先代就立下的规矩。” 顾逸终于开了口:“她不是刺客。她是我的一位故人。” 老宦官摇摇头,叹着气道:“我看像。” 两人再不说话。 阿秋第一次作为舞伎生徒的练习,以一场惊天动地的迟到开始。 阿秋平时是很少睡过头的,但昨夜,她做了个噩梦。 当她披着黑白色燕尾长裾舞服,趿拉着木屐慌慌张张踏入响屧廊时,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。 “咚!” 是如同击鼓的重重一响。 长廊尽头,已开始早功练习的舞伎们齐齐停下动作,不明所以地向她望来。 阿秋看看脚下的木屐,明白了些许,尝试改变以足点地的角度,和自身落地的力度。 “咚咚!” 这声音更清脆了些,不像第一响那么浑厚——声如洪钟。 但无论怎么调整,想要不发出声音悄无声息地溜过长廊,混入练舞的队伍里去,都是不可能的了。 原来,舞伎的木屐是特制的,踏在响屧廊底下中空的木板设计之上,就会发出如击鼓般浑厚的咚咚声。 背对着阿秋的教习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,然而高高盘起的发髻已呈花白。 她对阿秋的到来毫无反应,对着舞伎们一抬手中竹板,示意继续。